這篇說評想以另一本書作為引子。最近參與了灣仔一個讀書會，讀James Joyce 的《都柏林人》，讀到 Eveline，描述Eveline 在決定要否離開都柏林，與最近相識的行船小子Frank遠走高飛到阿根廷，到異國進入婚姻，脫離她父親暴力陰霾。她想起她母親在臨終前發瘋，評道’ That life of commonplace sacrifices closing in final craziness’, 然後她說，

//Escape! She must escape! Frank would save her. He would give her life, perhaps love, too. But she wanted to live. Why should she be unhappy? She had the right to happiness. Frank would take her in his arms, fold her in his arms. He would save her.//

讀完這篇文章後心𥚃不暢快，卻一下子找不到原因，然後我想到最近讀書會讀到董啟章的作品《雙身》，也是男作家描寫女性心理，同樣讀得不暢快。然後想，何不來個對比？

《雙身》寫林山原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是女身的故事。寫她的壓抑、意識與身體不吻合時的掙扎、男性友人在她身上燃起慾望花火和她的抗拒。

閱讀雙身時不舒服的感覺來自，董所作的女性心理描寫仍離不開他對理型女性的想像：猶豫不決，與自己的身體與被男性主宰的命運感到無奈，總覺得欠了男人些什麼之類，而且被男人照顧著既是一種羞辱（作者提到原在「被幫忙提行李箱時有一種當時無法解釋的失重的感覺」，彷彿有一部份生命的重量就這樣交托到男人手上）。

董似乎很清楚女性在社會受到的壓逼（儘管他沒有提父權）：
例如在職場上的glass ceiling 「我試想像自己穿著套裝西裙絲襪高跟鞋，臉上塗滿化妝，在辦公室笑臉迎人的樣子，總覺得是一種降格，彷彿從前覬覦的高職統統落空，畢竟在上面的十有八九都是男人。」

例如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小人，給男人捏在掌中，用指尖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撕去。」

例如他變得只有妹妹的聲音令我感到安全。因為她不像男人般有求於我，而妹妹也喜歡上姐姐的脆弱無助，因為那讓她產生做母親的渴望。（人唔係男就係女，妹妹與姐姐的關係，與妹妹與哥哥的關係會有不同，不會只是因為性別的分別囉。）

但問題是，他沒有質疑過女性作為受害者與被保護者的角色。一切的確看得很順眼，對，尤其第一次讀雙身時對湯與女身的原在日本餐廳𥚃說的那一段話挺深刻：

原：如果有一天早上醒來，你發現自己忽然變了一個女人，你會怎樣？

湯：（大意：）男人女人應當各安其所，不然世界會大亂⋯⋯正常男人都不會想當女人，妳慢慢便會學懂。怎樣？解答了妳的疑惑吧！

湯以師長的口吻去化解原提問背後的革命性質（原：你是父權體制下的受益者；湯：世界就是這樣運作，你會問，而且問得有點挑釁意味只是因為你入世未深（只差沒摸摸原的腦袋），第一次閱讀時會覺得，痴線講中了，我都時有被輕看的感覺（甚至內化了那種對自己的輕視也不自知），但，然後呢？那一章就在這𥚃停止了。有共鳴，因為那是預咗/主流性別文化下的處境，是結構下順應會有的受壓迫者的心聲。但感覺有人讀到你的壓迫後，舒服了，然後呢？質疑呢？其實有些女性並不是這樣順應「現實」? 她讀到這一段是會不會覺得，呀，對呀女人就是不停被照顧，沒有自己聲音的物種呢？

如果給我寫我應該會嘗試讓原接納自己的身體，有點老土但可能讓她有一次好好地，不急著對自己的身體下判斷時觀察並探索自己的身體，而不是不停強調「女身就是有問題有缺憾」的敍述，不停掙扎不停無病呻唸。小說應該開闊想像，只是寫現在在主流女性身上發生的事，甚至不問自己「我除了厭惡自己的身體外/嘗試找真知子外有沒有其他面對身體的可能？」「面對榮這種有害男子氣概」時，我除了順應主流，還有沒有其他選擇？

回到James Joyce 的小說，那猶疑不決可能是James Joyce 對與他私奔的妻子的描寫，只是與董的小說一樣，𥚃面只是一堆描述，主角Eveline Hill 沒有為自己找到出口，而是繼續在「我需要某個強者的救贖」的迷宮𥚃打轉。又或者說，James Joyce 沒有為Eveline Hill 安排出口，讓她的存在總結在小說結尾「那沒有愛意，沒有道別，也沒能認出誰的眼神𥚃」，一頭被困的獸的眼神。

那股不暢快的感覺沿自這𥚃，我們不需要多十個作品告訴我們：女性是被壓迫的精神紊亂的被困的獸。我們需要的，是認知自身處境後的自主性。

#在閱讀扎記#文學#性別#女性心理#男作家#董啟章

17/1/2022